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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不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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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裴紀堂說。

“我給您闡述一下必要性。”嬴鴉鴉說。

“使不得。”裴紀堂懇切地說。

“您現在喊救命也沒用。”嬴鴉鴉說。

隨軍的女性文官不太多, 扒拉不出來什麽華麗的禮服,青城現在這個半尺布頭都翻不出來的樣子也沒什麽好指望的。

嬴鴉鴉翻了翻隨身的衣服,翻出一套黲紫色的直裾。貧者無錢染鮮妍的顏色, 多身穿黑白, 著彩衣者又以色濃為上, 黲紫近乎灰色, 算不得非常貴重的顏色,但嬴鴉鴉膚色白,壓得住紫色的惡襯得起淡紫的貴氣, 反而有種嫻靜清雅的氣質。

她還是作少年發式, 沒有敷粉, 但是略染了一染嘴唇, 戴一頂垂紗的冪籬擋住臉。

這一身不算女裝, 但也不十分算男裝,有種少年人性別模糊的暧昧感,她撩著冪籬的垂紗走出來, 環顧一圈,沒看到裴紀堂, 再看一眼他已經快退到院子門外了。

“雖然我是阿姊的妹妹, ”嬴鴉鴉說,“但我不會變成老虎,也不吃人的。”

“也不關吃人不吃人的事情……”裴紀堂沈默了一下。

“……不然, 還是變作猛虎吧”

不好意思,沒有這個功能。

嬴鴉鴉的意思是借坡下驢, 既然對面覺得她是女眷, 她就演女眷。裴紀堂不理解,裴紀堂大為震撼, 裴紀堂覺得不必如此。

“他既然已經聽說你身邊帶了女眷,那就沒必要遮遮掩掩,遮掩只會越描越黑。”

嬴鴉鴉把冪籬摘下來再翻過來看,找有沒有一個合適的地方讓她可以固定垂紗。從帽子上垂落下來的紗簾很嫵媚裊娜,可以為佩戴者提供一份神秘的魅力,但如果她需要觀察和快速移動,這東西就有點礙眼了。

“我並不是想遮掩,”裴紀堂正色,“你是沈州府的長史,不是什麽人的女眷。”

嬴鴉鴉沒找到她想找的那個部分,就順手把冪籬找個地方掛起來了:“並無所謂,對方和我們只有一封信的交集,是敵是友尚說不好,為什麽要費那個口舌跟他解釋女官呢,再者……”

嬴鴉鴉忖度了一下,雖然她確實沒見過浮泉郡守,但通過崔蘊靈的那位伯父,她對這位郡守有了些了解。那不算是個開明人,對想象中的“世家”有些過分地向往。這一次這麽痛快地對裴紀堂態度放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裴紀堂與裴家的聯系。

“再者他腦中都是對世家的幻想,想要找個世家搭上關系,這種人腦子裏都是他篤信的自己那一套,在不清楚更具體情況之前,按照他的預設行動,最為便宜。”

裴紀堂慢慢地搖頭了:“我們並不畏懼他,你不需要做到這個地步。”

浮泉郡只有一兩千人,那不是富有糧草的郡城,城墻也不高大,壕溝也不寬深。那位郡守沒有能與沈州軍匹敵的實力。所以裴紀堂想,她不用這樣。

這身穿紫色的直裾,一束藤花一樣,一抹紫煙一樣的少女挑起眉毛,好像是被這句話驚訝到了。畏懼她稍微擡高了聲音。

“這無關畏懼,這只是……為了更快更方便地達成目的”

裴紀堂顯然是被噎住了,他慢慢眨了幾下眼睛,仿佛有很想說的話,但咬住了沒有說出口。嬴鴉鴉很無所謂地對他笑一笑:“而且我也不覺得這是什麽犧牲。於我有何損呢名聲嗎這又不影響官譽。出嫁時會被人詬病嗎”

那雙像是鳳蝶翅翼一樣的眼睫翕動了一下。

“要賣的貨物才被估價。”她說。

於是裴紀堂安靜下來註視著她,不再說什麽了。

或許是氣氛變得太快,或者是他屈服得太快讓嬴鴉鴉覺得有點無聊,她又興致勃勃地預備著去叨一口他的毛:“再說了,此人定會舉辦宴席,我冒昧請問刺史,烹茶,合香,舞樂,行酒,哪樣刺史比較在行”

嘶……這個問題問一個世家子確實有些挑釁的嫌疑,裴紀堂苦笑一聲:“雖然是裴家旁支,但也不至於一竅不通。”

“嗯,我知道,所以哪個比較在行”

裴紀堂笑了,他慢慢地搖搖頭:“總還是會一些的。”

“可我是都會,”這只黑羽毛的小鳥驕傲地揚起頸子來,“我有信心讓他們閉嘴讚嘆,所以刺史,你該帶上我。”其實這話細究起來很有漏洞,很不符合“終南以南”修士之妹的人設,不過裴紀堂不會說出來的,他只是噙著微笑點頭。

“那就拜托鴉鴉了。”

浮泉作為郡城,整體狀況是要比青縣好不少的。

這裏的地面平整,城墻光滑,壕溝裏沒有凍餓而死的屍骨,空氣中也不曾彌漫著腐肉微甜的臭氣。有零零散散的商戶,農人,居民在進出,身上的衣服都還大致能看出輪廓,不是襤褸的布條。

偶爾還能看到一兩駕馬車,碌碌的車輪轉動聲由近而遠,逐漸聽不見了。

而另一種聲音卻逐漸靠近,隊列行走的腳步聲,馬匹奔馳的蹬踏聲,軍隊像是魚群一樣慢慢地迫近,又慢慢停歇。一隊騎士簇擁著車馬向浮泉去了。

裴紀堂接受了浮泉郡守的邀請,但他沒有承諾自己要帶著“女眷”單刀赴會。

軍隊就駐紮在浮泉周邊半日路程的地方,保持著禮貌但不掩蓋威脅的距離。不論城內城外有什麽異動,他們都會第一時間做出反應。

晌午後太陽逐漸開始向著天空的另一邊移動,城門前早早地就被清了場。鋪地的布與路兩邊的塵障是來不及準備了,但至少城門前撒過細細篩了的黃土,看起來也整潔體面。

士德明站在門外,簡直像是新婦一樣翹首張望著。

在郡守之中,他還稱得上年輕,年齡還沒有抵達不惑因此心中的確還有許多疑惑。他不知道自己的策略出了什麽問題,這天底下的人,本就是一層一層被細分著,如同站在高樓的不同層級上。

最上面的是天子,是皇家,再下是門閥,是世家,一層一層的高樓高聳入雲,如果想要向上攀登,就只能伸出手來抓住頭頂人的衣擺,衣袖,慢慢地爬上去。

士德明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很高明的,即使在同輩人裏也未必有如他這樣頭腦清醒,能夠看穿這一點的人。

但事實卻給了他一個耳光,他竭盡全力攀附的人把他舉薦到了這個鬼地方,簡直就像是用兩根手指架起一塊臟布,從桌上投入水桶中一樣。

他茫然過,他怨恨過,在濕熱發潮的床褥上睡不著的時候,他暗暗地咒罵著老天如何這樣待他

但今天士德明知道為什麽了,老天是要獎賞他的,此前的一切不過是天降大任於斯人也的考驗。天下藩王不知幾何,他手下效力的世家算什麽世家唯有裴家,才是當今天下世家之首!

哪個家族敢於將與自己比肩的世家誅滅,上上下下從族首到外嫁女的骨血殺得一個不剩哪個家族敢於掀起宮變鴆殺皇家掌權者,如今掌控幼年的天子號令群臣

好哇,好哇,這不是什麽恥辱的事情,他向往的就是這樣強橫的力量!只要手中掌握著足夠的權力,不管做出什麽事情來天下人都只能噤聲!

現在,一個裴姓子要來了,一道通往他和裴家的橋搭起來了!

騎士們保護著馬車轆轆地來了。

馬車並不怎麽華美,好像也不是一架保養得當的新車。馬車的車壁換過,車轅重新打磨塗飾過,但好像還殘留了一些劃痕。不,說是劃痕,它們仿佛太深了一點……

馬匹怎麽樣呢他看了看,倒是兩匹膘肥體壯的駿馬,也是同一毛色的,不錯……

就這麽估量著,馬車停下了,衛士為馬車上的人掀開簾子,士德明感到胸口中有一股氣流湧了上來,把他的胸腔全部撐開了,他幾乎是撩起衣擺急切地沖了上去,抓住那個剛剛從車上下來的年輕人的手,放聲哭道

“裴公啊!”

兩只腳還沒落地的裴紀堂默默地石化了。

他確信貓在自己身後的鴉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裴紀堂是一個沈著的,勇武的,縝密的,臨危不亂的年輕人。他確實不是一個懦夫或者面人,否則他不能從管轄一城一直上升到管轄一州。但這不代表他不會有卡殼的時候。

比如現在,一個大了他十來歲的郡守撲過來,像是失散多年的兒子一樣抓著他的手痛哭。

士德明哭得那麽慘,那麽情真意切,一時間讓他不知道應該把他扶起來好好安慰他,還是先找個禮貌的方式把手抽回去。

而當裴紀堂垂下眼去,意識到在痛哭中這個人仍舊半睜著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以及他身後的嬴鴉鴉時,錯愕從他身上退去了。

裴紀堂淡淡笑了一聲,手掌上翻,輕輕托了一下他的肩膀把他扶起來,然後從容地撤手了。

“幸甚,幸甚裴公願至此,”士德明沒有讀懂這個肢體語言,他還是用衣袖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哽咽,“某苦心籌謀,浮泉百姓才得以安然地度過這個冬天。某何忍見他們又臨兵戈啊。”

這話讓人有點下不來臺,不過fine。在這個空隙裏嬴鴉鴉一直沒有下車,但她並不是幹坐著。她用手撩著眼前的簾子,像是一個好奇的少女一樣小心翼翼地探頭打量著外面。

士德明看到了,在裴紀堂身後有一個美麗的少女,她穿著一身淺淡的紫色衣衫,像是一朵初春時還有些蒼白的花一樣盈盈地裹在苞片中。

看起來她一定是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的,所以即使是這樣一座不太起眼的郡城,她也看得這樣津津有味。而裴紀堂就這樣隨意地把她放在車裏,允許她穿男子的衣衫,可見他十分寵愛她,但並不怎麽重視她。

她至多是個妾,或者並不是妾,只是侍奉他的女人之一。

士德明心中稍微升起一些了然的輕視來,而就在這一瞬間,少女望向了他。

用一雙黑沈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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